季节是时间的度量,但并非时间的刻度,因为季节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季节是大自然关于时间形态的定义,具有规定性色彩;季相是四序的外现,它所张扬的态式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生命力强度的尺规,每一季都有自己独具魅力的表象。地理区域不同,景致千差万别。季节的变化是连续的,就像运转不息的齿轮。春夏秋冬和二十四节气都是这连续中的节点,宣告着转变的起始,新生,或死亡。
《春》,作者:裘鞠
《春夏秋冬又一春》是韩国知名导演金基德2007年执导的一部电影,叙述了深山庙宇间童子僧和老僧两位僧人的觉悟、成长、教化,以及重生交替的过程,寓意深远,发人深省。其场景结构设计单纯而有力:一山、一池、一庙、一门、一舟,言简意赅,令人印象深刻。本片以一年四季的循环对照个体的成长与衰颓,来比喻人生的轮回反复,表达了佛教的求道观念。这是一遭欲求的体察与身心的觉悟,近似参禅的生命过程。
然而,这部以寺庙为对象、以僧侣修行为题材的影片,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宗教电影,而是一套概括人性的图示。它在平淡的日常叙事中,揭示了隐藏在孩童心中人性的原罪,并通过一个个体的入世、出世所展露的面相、行为之巨变,表现了社会对人性的异化与精神世界的摧残。它像一个生动的寓言,悔悟人生的同时,留下了无奈的叹息和无解的悬念。
又一春中,曾经的徒弟变成师傅,收养了另一个徒弟,一切似乎又重头开始了。(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剧照)
季节人生
金基德对照四季的变化与更迭,透露着生命的存在状态,并刻画出景观的人格,令观者感物而伤怀,睹物而念情。在这寓言般的叙述中,春天伴随着一个童子僧认知的开始, 顽劣所流露出的恶念因惩戒而得以暂时终止;但欲望的滋生是“恶”的另一席温床,导演将人的欲望增生和夏季消长关联在一起。按照生物学观点, 夏季是一个生命蓬勃、心理躁动的季节,年轻僧人一生的重大转折也被设定在夏天的“雨季”。多雨而潮湿的夏季是一个欲望衍生的季节,人的欲望强烈地冲击着传统的社会伦理道德与佛教规范。夏季泛滥的雨水漫过了山门,欲望也战胜了理智,长大成人的童子僧突破了禁欲的教规, 贪恋鱼水之欢,不可自拔;“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善恶皆会结果。于是,多年之后,当初“夏季”为爱出走的徒儿在落叶深秋重返庙门时,目光流露的竟然满是仇恨。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是现代社会中爱情带来的仇恨,更是诱惑带来的欲罢不能的痛苦。冬季垂暮的老僧在苦舟圆寂,庙宇破败,水面封冻,结束惩戒的小僧归来,已至中年。其间,一蒙面女子匆匆而至,并抛下男婴,弃身离去,一切重归起点……事实上,在变态、夸张的欲望展示中,金基德依然进行着人类灵魂的自我拷问,以及社会道德与个体责任的深度追究。本片表达了人类的某种抽象情感, 揭示了人性的本质。在这种抽象主题的表达中,引领观众探入灵魂深处,倾听灵魂声动,寻找最真实的自我。
美术构图手法是金基德电影进行“沉默叙事”的有效手段。在银幕世界中,少了声音的堵噪,将观众的注意力牵引至构图的设置。
《秋》,作者:裘鞠
场景设计
本片场景构思独特,虚幻缥缈,引人入胜。一隅避世的境地,一座孤立水中的庙庵,一扇没有围墙的山门。在那处隐秘的环境中, 古木交柯,溪流暗涌,巨石巍然。在那座孤零的庙宇里,木雕彩塑慈眉善目,窗明案净,纤尘不染,焚香缭绕,木鱼声声。这独绝的场景抽离了社会性,将人性的试纸赤条条铺陈在案头,再以宗教的戒规倒逼其尽现本相。
人类一生的主空间是一个“漂浮的庵堂”,既威严又灵动,浮于平静淡泊的水面,一如理想的彼岸,又如超脱的平台、超度的孤舟。一向节俭的金基德导演,在这次拍摄中竟然一掷千金。本片花费3亿5千万韩元巨资用于建造电影场景,由传统艺术匠人和美术家组成的团队历时三个月完成。
约68坪的方形驳船木平台之上,建造出一座木质传统建筑,那是一个面阔三间,歇山顶的木构建筑,庙堂之内,中间供神,两侧住人。矗立水中的庙庵影射苦海深处的极乐彼岸,神秘而又灵动。由此诞生了世界上最罕见的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寺庙”,群山环绕之下,湖面水波不兴,庙庵安详平静,回清倒影。在这有风的季节里,漂浮的庙庵缓缓地游移,迴转。在湖面上游历的寺庙与周围的环境相结合,不断营造出梦幻般的奇妙氛围。电影拍摄地选址位于庆尚北道青山郡周王山国立公园注山地水库。注山地于景宗元年(1720年)8月动工,第二年8月完工,长200 米,宽100米,水深8米。这座水库自竣工以来,从未干涸到底,边缘浸生年迈的垂柳30 余棵,景致秀雅,诸多游客慕名而来。浸泡在水中的百年垂柳愈发趣味横生,与周围的自然景致融为一体,仿佛误入仙境,散发出神秘感。
《夏》,作者:裘鞠
这也是韩国历史上第一个搭建于国立公园的电影场景,它使得原本不为常人所熟知的注山地成为游客和摄影师们频频光顾的景点,但出于自然保护,构建仍被拆除。最终,创造了秘境光影的水上庵仅留存于影片之中。
空间计划
《春夏秋冬又一春》电影镜头中的世界蕴含着打动人心的空间哲学,场景中的空间计划充分展现了导演卓越的空间意识和构筑能力。本片的空间观念是崭新的,空间细节是缜密的,空间关系是逻辑的。无论山形水势还是建筑楼台,抑或室内空间隔断,都富于意味深远的叙事语义,其手法高超,其创意独具匠心。这些细节处理足以说明金基德导演所拥有的空间组合素养以及深邃的空间意识。
群山环绕的注山地就是佛祖俯视下的一个社会空间,一个真空地带。而注山地中漂浮的庙庵又是一处空间中的空间,宇宙中的宇宙;漂浮的平台内含一汪鱼池,在殿堂内的佛像之下亦是一口隐含生机的鱼缸。递进的俯视,一次次在电影中重复,隐喻了导演的空间观念——一个嵌套无穷的人间景观。就像那则古老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重复中透露着单调,单调中宣告着永恒。
其间的空间类型也很丰富,有自然形式的,比如:围合之势的重峦叠嶂、浸泡山体的水没岸线;还有几何形式的,比如棱角分明的浮台以及那座既庄重又玲珑的歇山顶的庙堂;有动静结合的,比如摆渡的舟船和漂浮的庙庵;也有限定明确的以及边界模糊的,比如木构架的佛堂和佛堂内两侧的卧榻……丰富的空间类型意味着空间叙事语汇的多样性和趣味性,甚至动摇了观者沉浸其中的电影语境,令观者的审美格局趋于豁达,在传统的戏剧和工业化的电影范畴中摇摆、犹疑、浸没。
徒弟贪玩在小鱼、青蛙、蛇身上绑上石头,师傅发现后也将石头绑在徒弟身上。(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剧照)
该片中空间关系的设计也是极有深度的,绝妙之处即其中的建筑空间。空间关系的设计对电影而言并非指其建筑空间组合的构建形式,而是空间叙事中核心的观念所在。导演对建筑空间的把控能力让有建筑学背景的我叹为观止, 其一是庙庵殿堂和山门的关系,两者建筑形式一致,但它们严格的序列关系被打破了,却在景观视线上依然保持着相互观望和透视的景位。此外,它们之间的介质——“水”,具有很明显的不确定性,形态、气势皆随四季变迁而变化。这种不确定性对于建筑而言相当迷人,它所带来的变化是常态建筑学中罕见的景象,具有强烈的戏剧性。《春夏秋冬又一春》中的戏剧性是依附景观和建筑规则的错位来营造的,它重在启迪,让人们在冷冷的惊愕中萌生顿悟。
暗含的空间关系是空间意识成熟的表现,金基德导演的手法炉火纯青,山门和庙堂里的小门被设立为特定符号,符号在特定的语境下才会被激活并产生特殊语义。在季相的变化中,在情节起伏交汇的某些节点,这些符号被激活了, 对观者的审美过程产生了巨大影响,这就是润物无声的美妙境地。
于我而言,本片最大的触点在于开场:山门徐徐打开,现出水面漂浮的庙庵,恍若隔世。三十多年前的大学时代,我曾在一个博物馆的设计中运用过类似手法,在体量组合的过程中,我将其现当代展区和历史展区分别置于一条河道的两端,汛期来临时,大水漫堤,阻隔了两者的交通,此时从现当代向历史过渡就需要一叶扁舟……在对整体的解构、挪移、撕裂之后,它们之间的场域张力反而增强了。这就是叙事过程中绝佳的场所语境。
金基德是韩国当代享誉世界的导演,具有自己显明的风格特征。这部曾入围BBC 21世纪最佳电影100选的电影,讲述了既单纯又复杂的故事。本片具有攫取观众视线的特殊秘诀,令人牢记人类本质善良而脆弱这一告诫,慎行慎为,苦渡人生。
《冬》,作者:裘鞠
《春夏秋冬又一春》提示人类关注欲望和诉求的节制与痛苦,因为它们和生命如影随形,终生相伴,像齿轮一样延续着人类一生的整个过程,直至死亡。影片结尾处,背负石头和佛像艰难登顶的僧侣,其模样令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被处以刑罚将巨石背负至山巅的西西弗斯。据说,如果岩石抵达山顶附近,就会再次滚落,周而复始,人类的生活也具有如此性质。人类出生的同时也可能会受到诸如西西弗斯的惩罚。山巅的佛像如同俯视众生的第三只眼睛,世间万象,尽收其间,负重的过往亦是参悟的路途。一个人若要行至人生巅峰,其间隐藏着很多艰难步履。但《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结尾处理并没有这样沉重和悲观,而是假设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当然阶段性的成就结果一直存在着,这是鼓励人们活下去的理由。
电影的结尾像一段人生启示录,它似乎在告诉我们人生在克服诸多艰难后会熠熠生辉。欲望的放纵是罪恶和苦难的源泉,人生的过程中需要节制欲望的力量。但是人生的状态并非一直默默地修行、无欲无求,而是积极进取。人类需要勇于面对痛苦,不断努力着、觉悟着,最终完成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人生作业。本片的结束于春天,预示着希望和新生,人生在重复中变化,人生有许多春天。因为春天,是万物惊苏的生动的季节。虽然像翻山越岭一样艰难,但还能活下去,就是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