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人视角下的“文物美学”阐释与教育

“文物审美”一直是一个贯穿文物学研究始终的话题之一，尤其近年来，随着我国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发展，人们对“审美”意识的增强，使得对于“文物审美”的关注度亦在不断提高。《文物审美概论》一书立意于文物的美学价值，从多个角度出发对文物的美学品格进行阐释。
一、内容简介与评价
该书作者刘卫华系河北博物院社会教育部主任、文博研究馆员，中国博物馆社会教育专家资源库首批认证专家，主要从事文化遗产研究、战国中山国研究和博物馆教育工作。《文物审美概论》一书是作者于2000年开始构思创作，经过十多年的打磨，于2017年由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从艺术审美和文物美学的角度，对我国古代文物的美学内涵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阐释，分为总论与分论。
总论部分从文物的历史、艺术、科技、文化等价值层面表现出的美学意义出发，分别概括讲述了文物在不同社会历史背景下所反映出的不同美学定义的“历史之美”，因取材不同、造型不同、装饰不同所体现出的器物“艺术之美”，文物本身所体现出的针对不同材质、不同器物造型、不同的需求发明独特工艺与技巧的“科技之美”，不同民族、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蕴藏于器物身上的“文化之美”，最后，集这些客观的美学元素于一体，加上观者本身的主观理解，便构成了文物的“鉴赏之美”。
分论分为九章，分别论述了我国的原始文物、中国古代的青铜器、玉器、瓷器、金银器、书法、绘画、雕塑和建筑等九类主要文物类型的审美特征，并分别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器物历史发展过程及各历史时期的美学特征；器物外在表现的物态形式美；器物所反映出的精神层面的文化美、思想美、哲学美。
第一章：“众美之源——中国原始文物”论述了原始文物的美学内涵。原始社会是人类从荒蛮走向文明的阶段，也是人类对美开始产生认识与追求的时期，遍布中华大地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和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拥有内涵丰富的文化遗产，“共同勾勒出中华民族审美意识的起源及发展轨迹”，作者认为“生产生活实践是孕育人类审美意识的沃土，是产生审美意识的根本动力，原始人的审美意识和活动就是在制造工具的过程中逐渐发生并成熟起来的。”原始的美学艺术主要体现在原始建筑、绘画、玉石器及彩陶制品中，尤其彩陶艺术，是人类历史上关于改造自然界中物质存在形态的一次伟大而又重要的创举。
第二章：“光照千古——中国古代青铜器”，其内容分为“历史回顾”“审美风韵”“美学沉淀”三节。青铜器在我国夏、商、周三代是非常重要的艺术创造，经常作为国之重器出现在诸如祭祀、庆典、封赏等重要场合，器型硕大、纹饰精美且带有铭文字样的青铜鼎更是君王的象征。作者通过对青铜器材质之美、造型之美、纹饰之美和铭文之美等外在形式美的分析，以及青铜器物所表现出的诸如气势、神韵、神性及文化方面的内在精神美学的阐述，为读者提供了认识、欣赏青铜器的独特审美视角。
 春秋/错金王子于戈
图片来源：无锡博物院
第三章：“晅彩晖映——中国古代玉器”。玉石器作为最具有中国传统审美文化特色之一的器物，距今已有8000多年历史，历经从形成到成熟再到鼎盛的发展阶段，其从最初的装饰品发展为祭祀礼器再到标志着高尚道德品格的配饰，“玉文化”已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作者从多个角度对玉器进行了美学审视，解析了玉器所蕴含的不同美学寓意。  
 
唐/青玉人鹿图佩饰
图片来源：无锡博物院
 翡翠翎管
图片来源：常州博物馆
第四章：“东方精灵——中国古代瓷器”。瓷器脱胎于陶，浓缩了中国美学、艺术、工艺、民俗、文化、历史的精华于一体，充分展示了中华文化的多元审美特性。对中国古代瓷器的美学赏析，作者从“富有诗意的造型美”“呈色斑斓的釉色美”“生动多姿的纹饰美”“风格多样的工艺美”“独具一格的款识美”五个方面进行了具体介绍，再由这些外化的美学表现上升至其精神层面所展现的与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中国人的美学品味、美学修养的关联，全方位地为读者分析了中国瓷器所蕴含的东方美韵。
 乾隆款仿宋官窑象耳尊
图片来源：常州博物馆
 景德镇窑青白釉葵瓣碗
图片来源：常州博物馆
第五章：“金光银彩——中国古代金银器”。金银器在我国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历程，不同时期的金银器亦是展现着不同时代的审美风韵，我们总能看到其与其他艺术的结合，如：漆器、木器、瓷器、其他金属制品等，与之相关的工艺作者也介绍了多达十六种。作为一种贵金属制品，其具有实用、观赏、收藏等多重价值，也正因此，金银器在政治、历史、经济、文化、乃至军事中均扮演着重要角色，体现着不一样的美学内涵。
 “太平通宝”金钱
图片来源：常州博物馆
 银字
图片来源：常州博物馆
 金蛙嵌玛瑙银簪
图片来源：常州博物馆
“纸上墨舞——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第六章）和“丹青神韵——中国传统绘画”（第七章）两章的内容或可在此统一概述，中国书法和中国绘画合称“书画”，其表现形式虽略有差异，但总体上其所传达的美学意韵是相同的，且书画自古不分家，二者通常相辅相成。书法和绘画作为世界上两大类独一无二的最具中国特色的艺术，作者对其分别进行论述赏析，但总体来说，其均发源于远古时期人们的“刻划”行为，随着人类文明的跟进、朝代的更迭，书画艺术在各个时代的美学风韵亦各不相同，富于变化，书画的美学内涵则更多体现为文人雅士在精神层面的一些追求意象。在行文过程中，作者有意识地在提醒读者如何鉴赏这些看似“高深难懂”的中国书画，带领读者从多个角度感受中国书画带给人们别具一格的审美体验。
 元/赵孟頫行书《临兰亭序》卷
图片来源：无锡博物院
 明/文徵明《蕉石鸣琴图轴》局部图
图片来源：无锡博物院
第八章：“仪态万方——中国传统雕塑”，开篇作者便介绍道：“中国雕塑的发展分为两个阶段：佛教传入之前，以原始社会陶塑、先秦青铜雕塑和秦汉陵墓石刻、俑塑及墓室浮雕为代表；佛教传入之后，佛教雕塑逐渐兴盛。”作为中国最古老的艺术形式之一，中国古代雕塑的发展也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思维意识的改变以及朝代的更迭展现出不同的历史风格，其取材广泛，题材上亦包罗万象，刻划技法上综合多变，在美学特点上作者总结为：富于盎然情趣、强调写意传神、深具自然韵味。
 晋/青釉狮形烛座
图片来源：无锡博物院
第九章：“大地音符——中国古代建筑”。作为中华大地上特有的艺术创造之一，其工艺技法和构造理念自成体系，在空间布局和建筑整体结构上均讲究天、地、人合一的理念，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对于中国古典建筑的美学韵味，作者描述为：“中国古建筑不仅是一种空间艺术形态，而且是东方独具的‘大地文化’，有形的建筑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历史的深沉、时代的风貌、民族的精神，而其间所折射出的灿烂哲学精神、理性伦理观念更是令人深思和感叹。”
全书九章的内容，对我国各个类型的文物进行了整理与描述，对“文物审美”这一贯穿全书的主题进行了系统阐释，作者从博物馆人的角度出发，采用考古类型学的分类研究方法和审美人类学的研究视角，结合美学、哲学、文学、工艺学等多种学科对我国九大类文物进行深入解读，用专业的视角、专业的语言带领读者体验了一场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学盛宴，虽然专业，却不乏趣味，作者在每一章中都列举了诸多遗址遗迹或典型器物进行举例论证，并在行文过程中处处引经据典，增加了文章的权威性与可读性。
此外，作者对器物所进行综合的美学意义上的阐释可谓是一种新的尝试与突破，为博物馆的美学教育也提供了一定的新视角，作者在书中针对文物美学独具东方视角的论述对于博物馆的展览策划、器物的解释说明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如：博物馆可以结合文物的物态美、形式美与文化美、精神美、哲学美，举办美学内涵丰富的精品展览；利用美学原理，在博物馆建筑、展览设计中突出文物的美学元素；讲解员在文物讲解过程中有意识地进行文物美学方面的描述等等。由于受传统习惯的影响，我国大多数博物馆擅长将文物进行单一的类型学分类方法进行陈列展示，但从本书的美学视角来看，各种类型的文物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或融合，博物馆在公众美育上可以利用这些美学共性设计展览，从多个视角挖掘各类文物之间的关系，构成一条顺畅的逻辑主线，通过美学主题的专题展览突出博物馆的美育职能，同时，多元藏品构成的融合多种美学元素的展览还可避免观众的审美疲劳，各类文物之间的联系性可以激发观众的思考与想象，让博物馆真正成为大众美育的空间场所。
二、总结与思考：“文物美学”之于博物馆
文物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遗留下来的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遗物和遗迹。物态的文物背后更是蕴含着其时代背景下的文化、思想、审美信息，这对时人和今人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作者所述：“文物穿越岁月的沉积，透出厚重的历史感，欣赏文物可以使人增长见识，启迪思维，点燃思想的火花，激起情感的波澜，从而陶冶性格，提升心灵。”这也正是文物美学的价值所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文明，孕育了优秀的民族文化，并以艺术表现的方式外化于各历史时期的器物身上，形成了独具东方特色的美学体系。
“文物美学”之于博物馆，是其进行公众美育的基础，博物馆所保存的丰厚的物质文化遗产及其专业的文物研究人员、展览设计人员，让博物馆成为一个连接古今、沟通各类学科与艺术表达的空间。观众的参与已形成博物馆展览与活动的重要环节，正是观众的参与活化了文物的存在，如同裴礼康（Christopher Perricone）所言：“从未呈现于他人眼前的作品，或者破坏，或者遗失海中，而不再是艺术品。”观众的参与无异是其存在的见证，同时，观众的参与早已由传统艺术传达理论中，接受艺术家与艺术品引导或启发的被动角色，转变为积极地参观体验，创造属于自己经验的主动角色；如同杜格纳特（Raymond Durgnat）在《艺术与观众》（Artist and Audience）中所提出的观点：观众也是积极的，他期望在艺术品中寻找到自己的感觉，他希望看见自己被表达；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有着相同的观点，他认为艺术品需要观众，观众在观赏中也在创造作品，观众在作品中表达自己，或在作品中找到自己的表达。
在博物馆参观中，观众在寻求一种共鸣，一种与文物交流与沟通的体验以及一种审美的熏陶。然而就目前来看，我国关于“博物馆美育”的发展与研究并不成熟，我国博物馆的美育手段基本停留在对器物的展示层面，缺少对器物审美的阐释与更广的美学传播手段，也较少关注博物馆观众与展品、展览在情感上的交流互动。
事实上，在我国，关于“博物馆美育”的话题已讨论了近百年。蔡元培先生在1917年提出“美育代宗教”，并多次论及博物馆与美育的关系，民国时期的博物馆教育理念与实践也都有涉及博物馆美育；上世纪末的一些学者如陶正雷先生也指出：“博物馆教育实质为博物馆美育，即以博物馆特有的实物，运用美学方式，以被教育者的审美情感为中介，进行特有的感性教育，以培养观众的审美能力，提高其审美情趣和审美意识，陶冶性情，净化心灵。”进入21世纪，学者们对博物馆美育的看法是，“发掘博物馆的美，是实施博物馆美育的前提和基础”“博物馆建筑本身、博物馆展览和各种类型的临时展览、互动项目的引进，也成为博物馆美育的实施平台”。近年来，虽然借助各种科技手段、文创手段和媒体传播平台，博物馆也在探索尝试加强其公众美育的职能，但总的来说，这些美育途径在文物审美阐释的深度上依然不够，有些还过于娱乐化，偏离文物美育的目的而转为文化消费；此外，从博物馆和一些美育机构开展的美育课堂来看，更多的是“馆校合作”及“青少年美育”的项目，而面向社区群众和更广阔的社会公众进行的美育活动较少；再者，“文物美学”的阐释与表达需要特殊的展示语境，近年来一些热播的古装剧在“文物美学”阐释上确实值得博物馆借鉴，虽然那些具有时代风韵的艺术道具不算文物，但置于表现古代社会生活的真实空间场景中，确实比放在博物馆展柜中的藏品更能令人体会到“文物之美”，更是引起了公众对文物美学和传统文化的自主学习与探索。
诚如尹少淳先生所说，通过“欣赏艺术”的“体验”是进行美育最有效的途径,而博物馆正是公众参与这种“体验”最有效的场所。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国家在政策上对文化事业的支持、以及近年来文博热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走进博物馆以提升自己的文化与艺术修养，然而大多数观众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参观博物馆”“如何欣赏文物”，这一方面是因为观众对“文物美学”的理解与鉴赏能力参差不齐，另一方面是博物馆在美学教育上仍有欠缺，博物馆更多地关注的是知识教育，而在大众美育上常常忽略，且博物馆在发挥其教育职能的过程中缺乏换位思考。
美育不同于知识教育，它是潜移默化的，且没有统一的标准——人们对美的认识既存在共性又存在个性，但其对个人和社会的影响却不亚于知识教育，它是激发创造力与推动社会前进发展的驱动力之一，美育的官能终是要拓跋人类向美向善的力量。作为公众美育的主要场所，博物馆所进行的“文物美学”阐释就是为了引导公众认识和感悟文物蕴含的传统文化之美，并逐渐养成一种自觉的审美意识和审美判断，从而培养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历史观和世界观。当人们走出博物馆时，能从文物之美、文化之美中汲取营养，化作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创造，引领时代的新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