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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缘起
一转眼，古龙离世已整整35年；而《多情剑客无情剑》问世，更是已逾半个世纪。
1968年问世的《多情剑客无情剑》，是古龙小说的大成之作，台湾作家曹正群曾经评价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不仅是一部阐明武学真谛的书，还是一部写尽人世间世态炎凉的人情历史画，更是一部触动社会现实，探索人生的警世名著。”
古龙去世时，他的好友、武侠小说作家乔奇敬献了一幅挽联，上联即“小李飞刀成绝响”，盖棺定论了《多情剑客无情剑》一书在古龙作品中首屈一指的重要地位。
所以以重温《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形式纪念古龙，很是应景。
本文主要内容形成于25年前。
神奇的是，稍稍调整补充，修改了有关时间概念，就如刚刚写就。
这当然不是说狗屁文章有什么神奇，而是这世界太神奇。
二 还是缘起
《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书名有点不对头：“多情剑客无情剑”明显是指阿飞，而阿飞在书中只是个配角，全书的主人公是李寻欢。
所以这本书应该叫《小李飞刀》最恰当。
听说，古龙是觉得《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名字比较拽，所以坚持了这个名字，所以他可以算是半个世纪前的标题党吧。
但更有可能，古龙一开始是要写阿飞的，写着写着就跑了题。
跑题这事常见，稍有点尴尬，却无伤大雅，比如我一上来就拼命想跑题。
能随心所欲跑题，总比从头到尾都顾左右而言他自由多了。
谁会想到，21世纪，朗朗乾坤，用中文写点字，竟要百折千回，青泥何盘盘，猿猱欲度愁攀援，黄鹤之飞不得过。
所以，本文试试聊《多情剑客无情剑》，不谈什么武学真谛和人间世态炎凉，只回顾下小说中表现的最浅显的道理。
三 老二靠什么挑战老大？
百晓生作《兵器谱》，列出当时武林中人的兵器、武功的排名。
其中，天机棒孙白发排第一，龙凤双环上官金虹排第二。
龙凤环杀死了天机棒，老二干掉了老大，这个情节是故事发展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江湖总是变幻莫测而竞争激烈，兵器谱上的排名不会永远不变，战斗、你死我活、敌退我进，败者的鲜血成就胜者的光辉，都是江湖的日常，没什么道义可讲。
老大要提防老二的威胁，老二总要挑战老大，都很正常。
如果老二永远不挑战老大，才不正常，那就是一个不思上进的怂老二；而人一怂，老二的位置也很快就坐不稳。
但老二在主动挑战老大前，至少得明白，自己靠什么挑战。
兵器谱的排名是客观公正的，即使百晓生身败名裂，兵器谱依然受到江湖人士的信奉和尊重。
这就是说，老大确实是强过老二的。
所以书中老二干掉老大，按古龙的说法是太上忘情的恐惧，虚头巴脑的东西。
有一个值得思考的可量化的重要原因是，上官金红网罗了兵器谱上的17名高手，建立了江湖第一大帮金钱帮，他的势力远远超过孤家寡人的天机棒。
老二的庞大势力远超老大，就使得上官金虹有了必胜的信心和可依仗的实力，获胜、取而代之成了大概率事件。
反之，如果上官金虹是孤家寡人，天机老人一方才是追随者如云、人多势众，武功本就处于下风的上官金虹若还要挑战天机老人，必然是九死一生。
老大有没有坚定的肯与之一起拼搏甚至共同拼命的盟友？有多少？
自己有没有肯为自己拼命的盟友？哪怕是一个？
自己和老大真动起手来，有没有骑墙观望的人，会突然成了老大的盟友？
甚至那些平时自称是、看着像老大的敌人，说是自己的朋友的人，在生与死的斗争前，会不会变成老大的朋友？
这些问题没想明白前，老二是不该向老大出手的。
实力不济，不想死就应该韬光养晦。
明明羽翼未丰，非要主动出击、惹来祸端，然后还全面硬杠，极为愚蠢和危险。
更要命的是，如果走到此步，想调头重新韬光养晦，就没有机会了，只能在九死一生的路上一头走到底。
四 老二怎样对付老三？
李寻欢即小李飞刀，兵器谱上排第三。
故事的最后，李寻欢与上官金虹决战，“一刀出手例不虚发”，取得了最终胜利。
故事肯定得这样走向，得符合正义战胜邪恶的主旋律。
从情理看，上官金虹本可以轻轻松松干掉李寻欢。
以上官金虹的势力，他根本没必要自己出手，手下一拥而上，最多牺牲几个高手，李寻欢必被乱刀砍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上官金虹那种枭雄，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至于所谓的名声问题，须知上官金虹已经把老大干掉，再与老三争胜的话，已是“胜了没什么光彩，输了很丢人”，没必要。
按照古龙的说法，上官金虹愿意与李寻欢一战，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击败李寻欢，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但上官金虹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始终想赌一睹，赌他是不是能躲得过小李探花那“例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他赌输了，死于过于自信和傲慢。
狮子搏兔尚需全力，何况对阵的也是一只狮子，怎么能傲慢到用生命去赌博呢？
上官金虹的教训是珍贵的。当老二面对阿三的挑战时，如果总是骄傲得对对手不屑一顾，认为对方不堪一击，总是回忆自己曾轻松击败对手的荣光，用历史评价未来，那就是取死之道。
打打杀杀的事能避免一定要避免；但如果战争已不可避免，甚至战斗已经开始，先下手为强、雷霆一击，是值得优先考虑的选项。
五 老二争胜的绝对前提
当天机老人和李寻欢联手，即使是气势如虹不可一世的上官金虹，即使他身边还有可虐杀老四嵩阳铁剑的荆无命跟随，他也得退避三舍。
老大和老三联手不见得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一定是老二无力抵抗的力量。
老二争胜的绝对的前提是，千万要防止老大和老三同时对自己出手。
前面说的老二可以考虑对老三先下手为强，最重要的意义就是避免两线作战。
挺悲观的。
这才多久，最大的担心已由最好别打，变成了千万别两线同时作战。
六 小李飞刀威力最大的时刻
按古龙的说法，李寻欢在少林寺，一人一刀独对天下第一大派而不落下风，那是小李飞刀最拉风的时刻之一。
李寻欢一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强过整个少林寺的。
小李飞刀确实厉害，只要一出手，必有一高僧死掉；但只要他的飞刀出手，即使他还有几把飞刀在身，还能造成几名高僧的伤亡，他一定会死在某个高僧的手下。是谓首战即终战。
首战即终战，这句话是双刃剑，不仅对死去的高僧适用，对李寻欢同样适用。
所以，小李飞刀威力最大的时刻，不是在它插进敌人喉咙的时候，而是在它引而未发的时刻。
飞刀未出手，李寻欢就站上了江湖的绝顶。
飞刀例不虚发地出手，李寻欢将顶着梅花盗的名义死去。
刀未出手，李寻欢获得了最大利益，自身安然无恙，成就英名；施主和贫僧成为了生死之交，这是双方最好的结局。
我常为这一结局而欢喜，就像1990年10月3日，看到东西德重归一家，为他们欢喜。
那天之后，有不少人，一直憧憬着那个场景在我们这里重现，就像李寻欢和高僧们尽释前嫌。至于小李飞刀，再惊艳，也不愿看到它出现。
愿小李飞刀成绝响。
这样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以至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盼着飞刀出手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于是一句俗语出现了：在人海中，越来越孤独。
七 小李飞刀的克星
小时候曾经想过，经交流发现好多读者都曾想过：既然小李飞刀只插咽喉，那么和李寻欢交手时，在脖子上套上个铁环，护住咽喉，不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吗？
这种十来岁孩子的想法虽然很幼稚，多少有点用，在不得不面对李寻欢时，可以提高点生存几率。若能出其不意，没准还能大获全胜。
古龙的意思是，李寻欢的飞刀仅是其最擅长的利器，飞刀之外的各方面功夫都是出类拔萃的。
轻功，踏雪无痕起步，估计是前三的；内力，随便一掌，不仅让龙小云避无可避，还力度极其精准地废掉了他的内力，且不造成更多的伤害。
兵器谱上的高手大致都是这个路数，有一招鲜，此外功夫扎实全面。
他们的可怕植根于全面的强大。
假如他们真的只靠一招鲜胜敌，他们就离死不远了——东海玉箫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古龙还强调，李寻欢的飞刀，并不是只插脖子的。
很多读者认为，大欢喜女菩萨是李寻欢的克星，她脖子上的肉能夹住小李飞刀，所以立于不败之地。
这其实是误读。在书中，李寻欢一刀失利，立即就有第二刀伤了大欢喜女菩萨的一只眼睛。
显然，如果他第三刀出手，大欢喜女菩萨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瞎菩萨。
这里，与其说游龙生的偷袭是救了李寻欢，不如说是其偷袭使李寻欢没必要再出手。
对付掐脖子的功夫，要保护好自己的脖子，让自己的脖子硬起来，这是对症下药。
但必须谦虚谨慎地认识到，这种应付只是事到临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可以提高自己的生存概率，但不意味就是100%安然无恙，也不意味着短板就一定能变成长处，更不意味着这就是取得了什么胜利——这刚哪儿到哪儿，就又从胜利走到胜利了？
与全面强大的极其危险的敌人作战，要时刻处处警惕，不应有丝毫的掉以轻心，绝不能随随便便骄傲自豪。
八 李寻欢的属性
天机老人和上官金虹先后死去，李寻欢就成了天下第一。
不仅在他的时代天下第一，在古龙的武侠世界里，李寻欢被设定为“最伟大”，“一种神圣的象征，一种神奇的力量”。
他跟其他人的区别，是仙凡之别。
按古龙的意思，即使黑道人物、江湖大恶，即使是李寻欢的敌人，即使百年后的人，提起李寻欢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个不字。
这就过了。
“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几乎变得和“死亡”同义。
这句评价很靠谱。不仅是刀，就连李寻欢自身，也是“魔”的化身。
在江湖中，李寻欢不属于上官金虹代表的邪道黑道，也不属于“大侠”们代表的正道白道，黑道白道都把他视为敌人。
说好听点，李寻欢是个江湖散人；说难听点，他是个离经叛道的江湖异类。
考虑到正道对他不可调和的敌视，以及他和上官金虹的惺惺相惜、三观不正，李寻欢最像个独来独往的江湖魔头。
李寻欢的朋友和追随者也多是既非黑道也非白道，一些不入流的江湖闲散人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证明李寻欢确是江湖异类。
李寻欢的朋友们还能证明，李寻欢是个很丧的人。
天机老人、郭嵩阳、吕奉先，这些重量级人物都可以算是李寻欢的朋友。
在做朋友前，他们基本跟李寻欢没有交集，甚至还是敌人，那时都活得好好的；一跟李寻欢确定了朋友关系，迅速地不是挂了就是废了。
这就足以证明李寻欢这人有多丧。
这么丧的人，定非正能量之属，只能是歪门邪道，不应该是“光辉伟大”。
九 李寻欢的罪
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去除那些空洞的伟大定义，去除主角光环，李寻欢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武侠小说主角。
如果说他跟别的武侠小说主角有什么不同，是他这个主角，很多读者并不喜欢。
李寻欢最令人厌恶的地方，是他在江湖竭尽全力散播着他的“伟大”，虚的有什么“公道和正义”，实的免不了仗义疏财、救难扶困，他的爱心和壮举泽及整个江湖，却偏偏覆盖不到兴云庄，覆盖不到林诗音。
本该和他亲如一体、鱼水交融的人，本该成为他的依靠的兴云庄，只能作为旁观者见证他的伟大和无情无义。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最亲爱的人都不照拂，给陌生人的恩惠，能靠谱吗？
林诗音不是一件礼物，她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将深爱自己的人作为礼物送人，将自己的挚爱转化为对他人的“大爱”，李寻欢辜负了林诗音的感情，也辜负了自己的感情，这是反人性的，也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注定了李寻欢的悲剧人生。
所以李寻欢时时刻刻背负着对林诗音的牵挂，一举一动都像是为情所累。
他其实有很多机会救赎，有很多机会找回自己，但他都没有做，而是贯穿始终地沉浸在对最亲的人的伤害和自以为是的“伟大高尚”中。
这种伟大高尚，令人作呕。
十 结局
李寻欢守护了兴云庄很多年。
有人认为这是无人能及的高尚，李寻欢作为兴云庄和林诗音的钢铁长城，为爱无私付出，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壮。
也有人认为李寻欢是在赎罪，用孤灯残月下的醉生梦死，将自己的生命碾成灰尘，每一粒灰尘都是一座山，表现着追悔的不可承受之重。
“高尚说”有点牵强，如果不是李寻欢招来正邪两道共同敌视的三观和胡作非为，兴云庄和林诗音压根就没什么危险，不需要特别的保护。
这一点，书中每一个人都知道，李寻欢也知道。
他本可以遨游海外寻访仙山笑傲云霞，给兴云庄和林诗音留下一段岁月静好。
但他没走。
即使林诗音明确要求他走，他还是选择了留下来继续“高尚”。
这样的“高尚”，只能是李寻欢“自己的高尚”。
“赎罪说”也不能令人满意。
三俗地说，在与龙啸云明确为敌、龙啸云已身败名裂远遁的前提下，李寻欢唯一合格的赎罪，是重新与林诗音相亲相爱，互相尊重互相守护，用没羞没臊的余生抹平旧日的伤痕。
他也没做。
他只相信自己的“高尚”是最好的救赎。
重读《多情剑客无情剑》时，偶尔会有幻觉：也许这一遍，李寻欢和林诗音的结局会有不同，不再是悲剧。
幻觉当然是极短暂而易逝的。
书早已写完了。
大局已定，按部就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