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鬼打交道| 唐吉田
唐吉田,男,1968年出生,中国最知名的人权律师之一。在去北京工作之前,来自中国东北的唐吉田在南方开始其法律工作。他代理过许多受迫害的维权者,法轮功学员,以及其他被认为政治敏感人士的案件。也参与了废除为人憎恨的劳教制度活动(最终于2013年被废止)。
因为他从事的活动,他被拘留,被殴打,被骚扰,被死亡威胁,被失踪。2010年,当局吊销了他的律师执照,这是打击人权律师的普遍手段。但是他仍然继续在为更好的中国人权而战斗。
唐吉田的故事是基于他本人的言论,以及2015年由台湾开学文化出版,华泽编写的《茉莉花在中国–镇压与迫害实录》书中的采访内容整理而成。
说砸锁就砸锁,说带人就带人
那是2011年2月,我正在吉林老家过春节。此前,因为陈光诚的一个视频,张永攀联络过我。陈的妻子袁伟静秘密地用视频记录了他们一家遭遇软禁,被持续的监视和恐吓的恐怖情况。尽管陈光诚五个月前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但回到家中的他并没有获得自由。这个视频发布后,陈光诚又遭到了毒打。情况非常危急,必须采取援助行动了。由于关心陈光诚的情况,我急忙赶回北京。在火车上,我接到了江天勇的电话,邀请我参加讨论营救陈光诚行动的聚会。
我于中午左右到达北京。立即去与张永攀碰面,然后我们一起去了一家火锅店,与其他律师见面。我们一到,就注意到北京国保孙迪和其他一些家伙正在门口等着我。“找你挺困难啊”,他说:“但是我们总有办法找到你”。他告诉我:“希望我们能在新年多合作”。我直言不讳地对他说:“我们谈不上什么合作”。
进了餐馆里,滕彪和何杨等不少朋友已经先到了,我们边吃边聊营救的事情。我提出了一个互相协作的行动计划,我的策略是兵分三路:一部分人去临沂探望光诚,另一部分人去山东驻北京办事处抗议,同时另一部分人则进行公民报案、提起诉讼等活动。
我们聚会的地点在一间包房,我们在里面吃饭,国保人员在外面吃。我们在包房里互相开玩笑地说,大家各忙各的,完了之后,谁盯的人就由谁领走。这期间,有人接到国保打进来的电话,说不让继续参与聚会,必须马上离开什么的。但没人理他们那一套。下午3点左右,聚会结束,张永攀陪我到我家拿我的东西。我打算搬到朋友野大姐帮忙租的新住处。我知道我处在他们的监视下,所以想换个地方。
刚到住处没多久,我们就听见有人敲门,他们自称是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我没开门。张永攀则马上给野大姐打了电话,让她快点来。我们担心,或许在她到达之前,我们就会被带走。我想,也许他们会把我拘留几天,或许他们会护送我回老家,禁止我回到北京一段时间。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把我关进一个秘密监狱,虽然在2009年我已经经历过一个星期的拘留,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次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甚至还没认真给自己找个律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教训——没有提前计划好事情。当我今天回头反思,事先聘请一名律师,或在有需要的情况下,与值得信赖的朋友或家人做好应急计划,提前准备好声援或其他援助的准备工作,应该是每一个中国维权人士必要的自我保护的一部分。
敲门声在继续,但我们还是不开门。外面响起了砸门的声音,他们试图破门而入了。接下来,听见他们撬锁的声音,他们叫来了开锁公司的人。不到一分钟,门就被打开了。
十几名警察和便衣立即冲进了我的公寓,迅速地把张永攀和我分开。其中一位警察问我是否是唐吉田。我说是,他说:“跟我们走”。我说:“你们怎么说砸锁就砸锁,说带人就带人?” 他完全不理我,直接就把我往外拽。
当我被拽出去前,我看到张永攀被按在沙发上。野大姐到达时,我已经被拖到楼下了。“你看他们干的什么事儿?把门锁随便就给拆了”,我对野大姐喊道,她朝我走过来,但被警察拦住了。几名警察把我拖进一辆警车,快速开走了。
当我们抵达广安门外派出所后,我立即被关进一个小房间里,由一个老家伙看守,他一直在抽烟,房间里烟雾缭绕。
不久之后,我听到我的朋友张永攀在另一个房间里大声喊道:“你们为什么随便抓人”,我听到警察大声警告,让他放聪明点,别不识时务。一开始,他们争吵的声音还很大,但过了一会,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直到很久以后,在我被释放并免受监视后,我才终于能够再次见到他,但那次见面时,我们没有多谈在警察局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几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保安进了房间,拖着我的胳膊把我架走。外面两辆车正在等着。几个自称是公安部一局的家伙麻利的把我塞进了一辆车的后座。我被左右两个人夹在中间。其中一个家伙跟我说:“配合一下”。他把我身上的东西全部搜走了。在我的头上戴上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然后,车就上路了。
黑头套就是从市场上能买到的那种黑色塑料购物袋。他们非常严格,再三确保我的嘴和鼻子都在袋子里面。不仅如此,他们还把我的脸挤到我面前两个座位中间的缝里。没有太多的呼吸空间,我真担心我会窒息而死。我被憋得头昏眼花。
我穿着羽绒服,刚从我的老家回来,那里比北京冷得多。被他们带走前,我根本没来得及换衣服。我的头上又罩着塑料袋,压着头弯着腰,头被挤在座位中,这个姿势对我来说特别难受。我试着动一动,但他们不允许我动,反而更用力的推我。我要求脱掉我的外套,主要是为了更好的呼吸,但他们也拒绝了我的这个要求。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起初我还可以听到高速公路上车子交汇的声音,后来,渐渐听到有拖拉机的声音,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郊外。
被限制在家具搭建的三角空间
大约晚上9点后,车子停在了一个院子里。我面前的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人下了车,离开的时候他说道:“看住他!别让他乱动。”大概20分钟过后,我才被带进去。我因为头上罩着袋子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感觉到我们穿过了一条走廊。
他们让我坐在椅子上,把我头上的袋子摘了下来。他们命令我面壁而坐,我面前有一盏灯,强光直射在我的眼睛里。其中一位国保给我戴上手铐,他叮嘱另一个保安看着我,不许我动,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在来的路上,我出了很多汗,但是在房间里坐下来不久后,我开始觉得全身发冷。我问看守可不可以上厕所,他没有办法做主,就出去向上级请示,然后带着几个人回来,解开我的手铐,带我去了洗手间。
我一直在他们的监视下,上厕所时,也不允许我关门。时刻都有一个看守看着我。我注意到,任何有助于识别这个地点的东西,如带有酒店名称或地址的香皂盒,牙刷套或其他洗浴用品,都已被撤走了。以致我多日不能刷牙或洗澡。
这个地方看起来类似度假村。关押我的房间很大,有两张床,但他们用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长桌,为我搭建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我就被限制在这个三角空间内。如果我需要上厕所,他们会把长桌子挪开一点,让我出去。
看来在我到达之前,他们就已经用家具搭建好了这个牢笼。当他们把我放进这个三角里面后,他们会根据情况再调整了一点,使空间变得更小。我想这只是一个威胁的手段,给我一个下马威。他们只是想向我显示权威。以前我与他们打交道时,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我知道我不会很快离开这个地方,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不过在心里,还是觉得很紧张。
四名看守轮流监视我。第一班的看守很年轻,操河南和四川口音。四川口音的人警告我要配合点,免得遭罪。
大约晚上11点,他们拿来了一些食物,给了我一些烙饼和几根油菜。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就随便吃了点儿。之后,他们继续强迫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直挺挺地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如果我稍微向后靠一点,他们就用脚踢我,向我大声吼叫。我原来就有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长时间坐就会特别痛苦,我跟他们说我的腰有问题,要求换个姿势,他们也不理我。我因为有鼻炎,加上又累又冷,开始流鼻涕,跟他们要一张纸巾,他们还嫌我事儿多。
第二天是元宵节,早餐后,他们再次把黑色的塑料袋罩在我的头上,带我到了另一个屋子。
我的新住处与上一个类似,但床和墙之间的距离稍短一些。只用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就隔成了一个三角形角落。我就在他们搭建的这个角落里坐着。很明显感觉到这间屋子更冷,屋内的窗帘也是一直被关上的,不让阳光进来。
那天晚上,我听到村里传来的庆祝元宵节的鞭炮声。至少能让我感觉外面还有人,我并不孤单,这又让我感觉好了一点。
你本该有个大好前程,为什么走上这条路呢?
有时候我也会和看守聊天。一个较老的看守告诉我,他以前也参加过律师考试,问我为什么被抓进来。“没什么原因,我只是说了一些他们不喜欢的实话,”我告诉他。他似乎很感兴趣,并问我预测自己的结果可能是什么。我说:“我可能会被判刑”。
他和他的搭档比其他看守对我更好一点。他们看到我流鼻涕时,还会给我感冒药。晚上的时候,我本该挺直背坐在那个不舒服的位置,这时,他们会故意把脸转到另一侧,所以我可以趁机稍微将我的身子挺得不那么直,可以稍微舒服一点。
大部分审讯都遵循同样的模式:两三个国保与我对话,试图将我带入圈套。
他们问我是如何进入人权领域的?谁推荐或介绍我进来这个圈子的?他们会问谁和我接触过,或合作得最多,我们之间如何保持联系?我会和哪些外交官、外国朋友或记者联络?我们都讨论些什么?他们询问在具体的案件中我的角色是什么?或者我联系过哪些当事人的家庭成员?
我试图只提供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如外国人)的信息,或只提供基本信息。对于那些仍然活跃的人,我没有提及。他们特别关心律师是如何合作、交流、以及寻求外部支持的。
元宵节后几天,一名警察进来说与我聊一聊。我告诉他,我不会和不明身份的人聊。他说他姓李,是国家安全部的。当他进来时,看守我的人离开了房间。李告诉我,他对我的情况有所了解,还去过我的初中,高中,大学,过往的工作地点。他说我所有的老同学,同事,老师和老板都对我的评价都不错,我本该有一个大好前程,但为什么走上这条路呢?我告诉他:“人各有志,我与他只是对前程的看法不一样”。
他说到我为法轮功学员辩护的问题,我告诉他:“你可以不同意他们的信仰,你也可以批评他们的做法,但在原则上,你不能随便剥夺他们的基本权利”。我解释说:“我只是基于维护他们的基本权利,才为他们进行辩护的”。他还试图谈论西藏和新疆这类少数民族的问题,想套我对这些敏感问题的看法。我告诉他:“我只关注人的基本权利,不论何种民族,每个人的基本权利都应该得到保障”。
他从此改变了他的谈话策略。
挖洞把你活埋了,让你消失,谁能知道?
这位姓李的开始威胁我的孩子和我亲戚。他谈到我的孩子和亲戚的方式让我觉得他已经调查过他们了。让我觉得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中国,国家安全部门的权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我知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我也没有理由感到羞愧。但是,客观地说,我得顾虑到为我的家庭带来的麻烦,警察真是无耻。这让我很生气,我一直在做我多年以来都在相信的事情。只因为我没有放弃我的信仰,遵守了我的原则,最后却给我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我对此感到焦虑和内疚。这是我内心的一大矛盾。
自从元宵节后,有一段时间他们没给我早餐,给我吃的午餐和晚餐的食物也很简单,有时是米饭,有时候是烙饼。两个年轻的看守嫌我上洗手间给他们添麻烦,所以他们限制了我喝水的量。
老看守对我比较好。有时他们烧热水的时候也会倒一点给我喝。但是几天后,我听到一些看守在门外低声聊天,说那两个年纪大的看守要被调回市里,我想原因是他们对我不够严格,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21号晚上七八点钟,一名姓赵的国保进来我的房间。这家伙有点兵痞的派头,但说话倒挺实在。他称:“共产党是土匪,我们江山是人头换来的,任何想要夺走的人就得拿人头来换,谈论法律是浪费时间”,他继续说“挖洞把你活埋了,让你出车祸消失,谁能知道?”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发出威胁的说辞,就像熟的不能再熟的业务。他说完后,对外面喊了口令。四个剃着平头、又高又壮的小伙子跑进房间,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他们向姓赵的行了个军礼,“报告首长,准备完毕,请指示!”姓赵的命令道:“把嫌疑人押出去”。
这四个人是武警,似乎从这时候开始,我就被军方接管了。他们又一次把一个黑色塑料袋罩在我的头上,把我押上了一辆车。我的头像以前一样,被推到车前座的两个座位中间。我们大概行驶了两三个小时,才到达另一个类似度假村的地方。
新的地方住宿条件非常差,屋子空间很小,两张床几乎挨在一起。没有抽水马桶,如厕后,我需要用瓢舀水以清洗厕所。
我仍然被要求直挺挺的在这个小空间里面壁而坐。一盏很亮的壁灯直接照在我的脸上。空调开着,冷风吹在我的脸上,即使那时是冬天,也是吹的冷风。看守们都裹着棉大衣,在来的路上,我因为穿着外套,头上罩着头套,又挤在警卫之间,已经出了很多汗。我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打湿,没法再穿了。
在这个新的地方,四名武警和原来那两名年轻的看守轮流监视我。武警跟我说:“我们当兵的只管听从上级的命令,要是不老实,就踢断你的腿”。他们不准我睡觉,我又冷又累,很难久坐,但如果我没坐好,他们就会踢我。
武警们都没穿军装,但听他们说话就是典型的军痞,也许是前军人,喜欢纪律和暴力。他们抽烟很多,一根接一根。在封闭的环境中,烟雾在房间里徘徊,呛得我不停地咳嗽。
在我被转移后的第二天,房间里突然停电了。其中一名看守走出去想看个究竟,没提防电工走了进来,一下子看到了我。然后我就听到外面管事的人在发脾气,又训看守又训电工。
我猜想,原则上除了看守,我是不应该被其他人看见的。
从这里的环境和室内陈设来看,这个地方像是一个普通的度假村,就像人们可能度周末假期的地方。估计连这个度假村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也许是出了电工看到我的这个意外,第二天,我又被转移了。
他们经常换地方,也许是为了维持关押我的位置的秘密性,或者只是想把我的精神搞垮,让我感到害怕,进而让我与他们合作做交易。
做军训,行军礼
这一次,当他们再转移时,他们又用一个黑头套遮住了我的头,这次是一个真正的黑头套,与塑料袋相比,质量更好,会比较舒适一点。但是我还是很反感戴它,因为戴着黑头套就意味着受到控制和羞辱。虽然我很生气,但是受到的控制如此严格,我根本无法说或做出任何事情。
再次,我们的车开了两到三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我从关押我的人交谈中,隐约地听到了这里的地名。我出来后,根据记忆的内容搜索过这个地名,但我无法确定是不是关押我的那个地方。
新的地方是一个套间。这个房间原本应该有三张床,但是他们撤走了一个。窗户不仅被窗帘遮住了,而且还用一个床垫挡在窗户上来遮挡光线。我估计他们肯定在把我转移到那里之前,就已经重新布置了房间的格局,因为房间不可能原来就是这样的。
到达新的地点后不久,他们就开始让我做军训。一名武警示范如何蹲,立正,稍息,转身,敬礼,每个姿势都必须保持准确性和持久性。当我下蹲时,我必须把两只手放在我的脖子后,同时上半身保持直立。我还得每天练习叠被子,将被子折叠成棱角分明,就像豆腐块一样。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对我而言最难的部分是为练习向这帮家伙行军礼。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摧毁我的意志,让我接受他们的权威。他们有时对那些他们不喜欢的拘留者也进行这种军事训练,他们个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我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无法坚持做下去了,他们还要打我。我告诉他们说我不行了,我不能再练了。我让他们去向上级请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吧。
那天晚上,两名国保进来,问我有什么要说的。我反问他们想让我说什么。他们让我坐下,对我说:“你已经误入歧途了,你做过很多越界的事情”。他们说,他们的大老板对我很生气:“你想想,能调动武警的会是谁?”他的意思是,大老板是来自党内的高层。
他还对我说:“像你这样的人现在还是共产党员,曾经还是机关干部…”听起来,倒像是我在欺骗党组织。
他还说,现在组织上正在试图伸手拉我一把,否则,我就会像高智晟那样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了。或者像刘晓波一样,从监狱里出来,不就成老头了吗?他们提到的高和刘,我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尽管高和刘都受到国际上很大的关注,但他们还是遭到了当局的迫害,他们被强迫失踪,或被监禁。和他们相比,很明显,我没有那么受欢迎,名声也不大,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想对我做任何事情,他们更不用多考虑。
这给了我一定的压力,我的大脑急速转动,我的抵抗力能够撑到什么时候?我在脑海中试着盘算我的得与失。
”即使你有能力聚集一批人反对党,党也有一切:金钱,枪支。如果你不合作,我们会挖一个坑把你活埋了,谁能找得到你?即使你侥幸逃出去,你也可能遭遇‘车祸’或‘自杀’而死,现在你唯一的希望就是合作。“他们这样对我说。
他们还问我,是否想知道滕彪和江天勇现在的情况?以此恐吓我。我可以从我的审讯官那里看出,滕彪和江天勇确实也都被抓了,也许和我现在的遭遇一样。他们还提到一名叫李金平的前警察,提到他被折磨成精神病的事,威胁让我自己掂量一下后果。
我当时确实考虑了很多。既然我失踪了这么多天,我的家人一定都慌了,我的父母身体也不好。按我以往和国保打交道的经验,他们实际上就是要一个所谓的结果好拿去交差。至于以后我怎么做,就是另一码事了。我那时候经常咳嗽,咳出来的痰里已经可以看到一些血丝和浑浊的杂质了。我知道,如果事情继续下去,我可能会感染炎症。我这么扛下去,身体肯定会彻底垮掉,因此,我要求听听他们的条件。
跟魔鬼做交易
他们对我讲了条件:出去后,不允许与外国媒体、外国使领馆、人权机构联系,甚至不允许与访民或我的一些朋友接触。我觉得我正在跟魔鬼做交易。我当时的内心特别复杂,很难用语言描述我当时的感受。
在2月22日晚上,我答应了他们的条件。直到这时,看守才拿来被褥,让我躺在床垫上休息。第二天,他们又允许我洗了澡。我估计这是因为他们嗅到了我身体的酸臭味,因为我一直在出汗,又穿着同一身衣服,不许洗澡。一个当兵的把我换下的衣服拿去洗了。那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我听到一个警卫说,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的人原来这么寒酸。
接下来他们让我列出我参与了哪些事情,我接触过哪些人,我代理了哪些案件。我列出了我所有的公开过的案件,但是对于那些可能会给他人带来消极影响的事,我说我不记得细节了。
有几次,他们不满意我列出的名单,他们告诉我,不要玩文字游戏,说如果我要装,我也应该装得更像一点儿,否则他们的大老板会再次生气的。
我还是尽量不给我的朋友和同事造成麻烦。经过了几天的拉锯战,大概是在24日或25日之前,警方终于对我所写的内容满意了。他们让我写保证,说明我以后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他们要求我,既然我还是党员,我就要答应参加党的组织活动,我要保证不与以前的朋友接触,要与政府保持一致,再来北京时,要向国保报告,不能接受任何外媒采访,不跟境外组织和机构联系等等。
即使写了这份保证后,我仍然被要求每天凌晨5点起床。反反复复的完成一天的军姿训练。晚上10点以后才能睡觉。那时我的身体已经特别虚弱了,刷牙时也会感到恶心,想要呕吐。
武警们终于开始对我脸色好点了。他们告诉我,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叫我别记仇。有时候,他们话里带话地跟我说,自己弄点钱过得舒坦些就行了,何苦管这些事呢。
大概是2月26或27日,有个来自公安部的蒋局告诉我,已经向他们的大老板报告过了,大老板对我写的文字还比较满意。看他的态度我就在想,这个六十多岁的人在他的上级面前,不知道是一副多么诚惶诚恐的样子。
他们让我在摄像机前读我的保证书,并用手持摄像机拍摄,我记得我们拍了两次。和往常一样,有警察和看守在场,还有一位自称来自中国政法大学的姓蒙的人,还有其他一些担任高级职务的人,包括蒋局。录像至少花了一个小时。
被押送回老家
3月4日,国保来跟我谈,说我出去不能留在北京,我必须回老家。如果我同意离开北京,我就能很快恢复自由。我想,如果我拒绝,并继续留在北京,也会被他们看的死死的,无法做任何事情。另外也需要考虑到我日渐恶化的健康状况。于是,我同意回到老家,那天晚上,武警就撤走了,只留下两名看守看管我。
第二天早晨,他们把所有没收的东西都还给了我。他们再次把黑头套戴在我的头上,开车去机场。我被四个人押送回老家,同机还有蒋局,姓蒙的,和录像期间出现的几位高级官员。
蒋局坐在头等舱,我们其他人都在经济舱。经过二十多天的秘密拘留,终于可以看到阳光,呼吸新鲜空气。一上飞机,我就不可控制地打喷嚏,打了至少20多个喷嚏后,才感觉呼吸更顺畅一点。
下午1点左右,抵达我的老家延吉。当地公安局副局长和三名国保在机场等候。两边的警方见面了并互相问候,然后从北京护送我来的四人和当地警方的头儿一起走了。
当地国保把我带到了延吉派出所,他们这个说我一通,那个说我一通,主要关心的是我会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既然他们希望我配合他们的工作,我就告诉了他们我在北京的绑架过程,包括戴黑头套的事都说了。我告诉他们我的拘留过程,我记得我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依照法律,我根本不认为我做了任何可以让我遭到这样的待遇的事情。他们记录下了我告诉他们的一切。
在北京的人离开延吉的前一天,他们打电话给我,要求在茶馆见面。他们很生气我和当地警方说起拘留的事。我说我只是和当地警方合作,他们却告诉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这是他们的大老板发出的死命令。他们还说,直到十八大以前,我都不能去北京,否则我和他们都会受到惩罚。还给了我一个手机,说有事就用这个手机和他们单线联系。
当我被放出来的时候,他们把我自己的手机也还给了我。手机已经坏了,手机卡也已经被他们停掉了。我检查了我的拨号列表,我看到在我被带走后,这个号码给我的朋友打过电话。我担心警方给我的朋友设下圈套,我也就没有直接联系任何人,只是换了个手机。后来一想这其实是个错误,我应该先问问这些被打过电话的朋友们。这对他们也算是一种提醒。而且为手机设置一个更好的密码是很重要的,要避免将来出现这种错误。
我现在也知道了,应该定期删除邮件,不要让警察轻易地获取可能使其他人面临危险的证据或信息。
在我出来了一段时间后,我睡觉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没有胃口。最严重的是我感染了肺结核。当我在里面时,我瘦了非常多,在我刚出来时,许多朋友看到我很憔悴,脸色灰白,也没了精神。他们开玩笑说,我看起来像是从火葬场或殡仪馆回来的人。我还在里面的时候,我有时会咳血,但当我告诉看守时,他们毫不理睬,只是回答说我不会死的。然而我出来后,治了两年才治好肺结核。
拘留对心理的影响,有时比其他的表面影响更明显。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决,不是马上就能消除的。
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思考
后来,当我第一次看到新的“刑事诉讼法”中第73条关于“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情况时,我就认为这是使秘密拘留和强迫失踪合法化的一种方式,就像2011年他们对我做的一样,但现在他们想要使之正规化。这是一个邪恶的立法。对于大多数遭遇“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人,在那里都是生不如死。中国境内外有很多要废除这条立法的声音,但不幸的是,自2012年以来,中国立法的重点是限制公民的权利,即使这所谓的权利几乎从来没有过。
我想了想2011年被拘留时的情况,要说起来,那时其实比现在还要好。面对秘密绑架和非法失踪的指控,当时当局还不得不关心来自国内外的关注声音。但现在,他们有了所谓的法律保护他们,就更不需要关心来自国外的压力了。严格来说,我在2011年的秘密拘留与法律意义上的指定居所监视居住还不一样。旧刑事诉讼法中有一章是关于监视居住的法条,但它还有一些具体的程序,所以我的情况是秘密绑架和非法失踪。现在,他们新增加了“指定居所监视居住”这个荒谬的立法。他们希望使所有的邪恶行为合法化,以迫使人们接受。这在法律上来讲根本不合理,也没有自然的合法性。在我过去几年的法律实践中,我觉得,从一开始,我对立法”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特别是在2015年以后,出现了大量的“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案件,更证明了这个立法的荒谬,邪恶和残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