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陌上尘
她果然又在那棵梧桐树下。我到这里送快递不过几天,她就已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并不是因为她有双明媚的眼眸,也不是缘于她浅笑时令人迷醉的酒窝,而是她有个奇特的习惯:每天傍晚都会在那棵梧桐树下等快递,如同一朵谨言守行的时钟花。“你好。”她远远舞动手臂,颊旁绽出两朵酒窝,“有我的快递吗?”“没有。”我从车窗伸出头来对她摆摆手。“哦。”她似乎有丝失望,抬起头歪着小小的脑袋,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女孩有个好听的名字——柳眉,这是她第一次问快递时告诉我的,可惜我并不知道她的电话,因为她从没等到过快递,至少没从我这等到过。她失落的神情令我有些不忍:“放心,如果有你的快递,我会给你打电话,你不用总是在这里等。”“可我想在这等着。”她眨眨眼,“我知道你什么时间会来。”我心底突兀地动了动:她究竟是在等快递,还是在等……“你是这儿的护工?”我赶紧掐断心猿意马的思绪,朝她身后的老年公寓努努嘴。柳眉顽皮地吐吐舌头,嘴边漾出笑意,“这地方真的好闷。”我也笑起来:这么年轻的女孩,却必须成天和一群老人在一起,的确够闷的。“出来透透气也好。”我顺口问出了藏在心底多时的疑惑,“你每天都在这里等,这份快递一定很重要喽?”“是……很重要。”柳眉的眼神有些恍惚。“是哪一类的呢?我帮你留意着,如果早上分货时看到了,就一早打电话告诉你。”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热心起来。“真的吗?太好啦!”柳眉的喜色还没定型却又被愁容取代,“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收到什么。”“原来是别人送的啊!”不知怎的我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这个未知的“别人”在我心里模模糊糊结成个男人的影子。“算是吧。”柳眉的神情迷离起来,似乎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里。算是?这样敷衍的回答令我有些不悦,亏我还对她这么热心。“我得走了。”我摆摆手将头从窗口缩回车内。柳眉似乎没有听见,只呆呆地望着地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几分不快踩下油门,漾起一片灰尘。后视镜里的柳眉依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真是个怪人!”我小声嘀咕一句,扬长而去。2“小海,听说你换了送货区?”母亲往我碗中夹了块排骨,“新地方熟悉了吗?”“放心吧。”我将骨头嚼得咔咔响,“儿子我可是咱新业市活地图。”“臭小子,就会耍贫嘴。”父亲用筷子敲敲我的碗,“小时候是谁找不到回家的路,被警察送回来的?”我心头咯噔一下,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伤疤不经意间被翻了出来,事隔多年,居然依旧隐隐作痛。“你这个老头子!”母亲在桌子下踢了父亲一脚,“过去的事还拿来说什么。”父亲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埋头扒饭。“咳,没事儿。”我有些过意不去,“都过去了。”一家三口继续吃饭,气氛却陷入了难言的尴尬。童年时期黑色的经历,居然能不依不饶地萦绕人一生,真是可恨。“小海。”母亲试探着打破了沉寂,“你有她的消息吗?”我装作没有听见,心底却被母亲口中的那个“她”搅得乱七八糟。“听说她现在身体不太好,恐怕日子不多了……”母亲见我没有回答,进一步试探道,“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有这个必要吗?”我冷冷地回应,“生死有命,我去看看就能让她延年益寿?”“话不是这么说的。”父亲插嘴道,“她毕竟是你亲生母亲……”“我没有那样的母亲!”我激动地打断他,“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才是我的父母!”父亲瞅了瞅母亲,摇摇头不再言语,母亲只得长叹口气,轻声说了句:“随你吧。”好端端的一顿饭就这样被“她”搅得一塌糊涂,我忍不住在心底咒骂起那个女人。3大雨。街道处处透着寒意,整个世界都笼在一片阴郁的气氛中,令人从内到外都难以舒展,凭空生出许多悲凉。我在哪儿?纵横交错的街道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是潜伏在深处的前世记忆,脚下每一步都走得令我胆战心惊。丰草巷?没错,正是丰草巷!我心头一凛:这里不是我的送货区域,怎么莫名其妙会到这来?我清晰记得自己在这个贫民窟里艰难地生活了五年,之后便被人像垃圾一样抛弃,而那个抛弃我的人竟是我的亲生母亲。这里的一切是扎入我骨髓的一根刺,令我这辈子都再也不愿提起。今天我怎么会主动来到这?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赶紧掉转车头,想要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妈妈……妈妈……”一个小男孩清脆的声音拨开雨帘刺入耳膜,我瞬间被施了定身法般动弹不得。循声望去,巷子深处挨挨挤挤的一排平房前,一个瘦小的身影早已被雨水湿透,而他却浑然不顾,只一个劲儿倔强地拼命拍打门板。“侬不要敲啦!”旁边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油腻的胖女人探出头,“吵死个人呐!”“妈妈开门!妈妈……”小男孩不管不顾,越发用力敲起门来。“侬姆妈嫁人啦!她享福去啦,不在这破地方住啦!”胖女人脸上露出几丝妒意,“伊不过是脸蛋长得漂亮,心肠毒得很,为了嫁人连自己的伢儿都扔了。呸!”“你胡说!”小男孩似乎听懂了胖女人的话,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妈妈没有嫁人,妈妈没有不要我,妈妈说好让我等她的!你骗人!”“不识好歹,活该没人要!”胖女人翻了个白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隔着雨帘望去,男孩面前紧闭的门上两个大红喜字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你这个笨蛋,别敲了!”我忍不住对小男孩吼道,“她都不要你了,还找她做什么?”小男孩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一边哭泣一边用稚嫩的小手拍打着门板,紧绷着的倔强侧脸与我处处透着相似,他不正是五岁那年的我吗?“她不要你了……不要你了……”我泪如雨下,拼力想要上前拉开那个孩子,“永远都不要找她……永远不要原谅她……”男孩突然停止了敲门的动作,像一块被雨水泡软了的棉花,一声不响滑到了地上,倒在阴冷的雨幕中……4整个白天我都疲惫不堪,或许是受昨夜那个梦的影响。我在心里暗自啐了一口: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父亲提起我小时候独自去找她,结果迷了路被警察送回来,晚上就梦到了那天的事情,真是够邪门的!“听说她现在身体不太好,恐怕日子不多了……”母亲吃饭时那句话不经意飘了过来,令我不禁心中一颤。呸!我赶紧摇摇头,甩掉和她有关的念头:她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那个生我的母亲早在把我抛弃在福利院门外时就已经死了!没错,死了!入秋,天色暗的越来越早,一到傍晚寒意便悄然袭来。“你好!”柳眉在梧桐树下向我招手,抿着的嘴角似乎欲言又止,“昨天怎么不是你送快递?生病了吗?”我心头一暖,瞬间将她上次对我的敷衍抛到九霄云外:“昨天我向公司告了一天假,回家看看爸妈。”“哦。”柳眉似乎舒了口气。“还是没有你的快递。”我有些抱歉地向她笑笑。“我知道……”柳眉的神情略显沮丧,“或许不会有我的快递了,没有人记得我……”“别这么说。”我于心不忍,故作轻松地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再等几天,也许物流在路上耽搁了,也许给你寄快递的朋友最近比较忙。”“他的确太忙了。”柳眉神色有些黯然,“我已经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是你男朋友?”“嗯。”柳眉的颊上浮起两朵红云,“他在英国留学,等他回来我们就结婚。”“结婚?”我脱口而出,“万一他不回来呢?”“不可能!”柳眉像是受到了侮辱,脸颊涨得通红,“他说过会回来娶我的,何况……”柳眉顿了顿,为了让我相信,更像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似的,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何况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这句话惊得我差点跳起来。孩子?看来这个傻女孩遇上了件麻烦事儿。“他知道你有身孕的事吗?”“知道。”柳眉显出些困惑,“一个月前我写信告诉了他,可他……说现在不是时候,让我打掉这个孩子。”哼,果然是个渣男。我在心里对他嗤之以鼻,可惜了这么温柔的女孩儿。“你有什么打算?”“我……不想打掉这个孩子。”柳眉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一条生命,我舍不得。”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看来这女孩得吃一番苦头了。“我得走了。”我返身上了车,“祝你好运!”“谢谢你,再见!”柳眉漾起甜美的笑,她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显得更加单薄而瘦削。我不由长叹口气:可惜这样一颗好白菜却被猪啃了。5“小宝,你乖乖待在这里,妈妈……会来找你的。”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生硬,虚伪的腔调承载着显而易见的谎言,可惜那个小孩子却毫无保留地信任了这份谎言。“妈妈再见,小宝会乖乖等妈妈。”小男孩脸上散发着幸福与满足,手上那只尚未来得及拆掉商标的小恐龙早已占据了他的心。“小宝……”女人的肩头微微颤动,苗条的背影也随之飘忽起来,口中喃喃自语般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混蛋!我猛然间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的瞬间竟有泪水滑落。该死的,这几天怎么总是梦见小时候的事?那个早已被我遗忘了的女人,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在梦中出现?听说人死之前会给自己牵挂的人托梦,莫非她真的快要死了?我起身喝了一大杯凉白开,飘飞的思绪渐渐平静。窗外夜色深沉,四处一片寂静的模样,我正打算上床继续睡觉,手机却倏地亮了一下,是养母发来的微信。“小海,今早福利院的胡院长打电话来,说你母亲前几天陷入昏迷,怕是熬不了几天了。胡院长希望你能去医院看看,这两年她一直向福利院打听你的去向,看来还是放不下你。妈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可如果不告诉你,妈心里不踏实。”放心不下?我冷笑起来:什么放心不下?是怕自己作孽太多,不敢去见阎王爷吧。“妈,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快点睡吧。”我可怜的养母,从小到大为了我没少操心,现在还被这些破事烦扰,大半夜不能安心睡觉,那个女人真是可恶!“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柳眉歪着脑袋小声道。“或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眶,“你又白等了,还是没有你的快递。”“是有什么心事吗?”柳眉摆摆手,对快递的事似乎不大在意,反而满眼关切望着我。“有个人临死前希望我去看看她,但我恨透了她,根本不想见她。”不知怎的,我竟鬼使神差地把心事告诉了柳眉。“我想……”柳眉想了想道,“在她心里,你一定非常重要。”“重要个屁!”我忍不住叫起来,“重要的话她怎么会扔下五岁的我去嫁人?对她来说我根本不是儿子,只是个拖油瓶!累赘!垃圾!”“对不起……”柳眉被我一吼,吓得手足失措,“我不知道她是你的母亲……”“不,我没有这样的母亲!”我转身上了车,目光掠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忍不住叹道,“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一样舍不得孩子。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的日子不好熬,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孩子的事你……和男朋友千万要想好。”柳眉抬起头来,眼里似有泪花闪烁,粉红的双唇颤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终究只轻轻化为了一声再见。6“小海,你……去看她了吗?”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小心翼翼。“还没有。”母亲陷入一片沉默,这是她生气的一种表现,我不禁有点着慌:“妈,我这几天太忙,等过些日子……”“小海,她怕是等不了你那么久。”母亲的声音有点哽咽,“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纵然有千万个不好,可终究生了你,还养了你五年……自生病以来她就一直在向胡院长打听你的下落,甚至都给胡院长跪下了。若不是当初胡院长答应了咱们,不把收养你的信息透露给别人,她恐怕早就来找你了……”“现在才想找我是怕死了没人给她送终吧!”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恨,“听说她嫁人后一直没有一儿半女,真是报应!”“小海!”母亲的声音严厉起来,“妈知道她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但亲人终究是亲人,你的身体里流的是她的血。你固执地不去看她,这样的冷酷与绝情和当初狠心抛弃你的她又有什么区别?”我一时语塞,心里如漫天飞絮,凌乱至极。“小海,你对亲生母亲这样绝情,实在让我和你爸感到心寒,若是我们以后……”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很伤感,我知道她又产生了些不必要的联想。“妈,你和爸自从收养了我,待我比亲生儿子还好,那个女人怎么配和你们相比?”母亲的感伤令我满怀歉疚,“儿子不是没良心的人。如果去看她能让你们安心,我答应你去看她。”母亲心满意足地放下电话,而我却久久难以入眠,那个在二十年前将我抛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女人,那团我始终不愿面对的阴霾,终究还是紧紧缠住了我……“那么……你去看她了吗?”柳眉默默听完我的讲述,柔声问。我摇摇头:“还没有。”柳眉摇了摇头轻叹口气。她不再多言,只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腹部。我下意识地问:“这个孩子,你真打算生下来吗?”柳眉的手指瞬间僵住,半晌才幽幽道:“是啊,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你们商量好了?”她的神情令我有些担忧,“他答应回来和你结婚了?”柳眉抬起头冲我苦涩一笑:“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你们出了什么事?”“我找不到他了。”柳眉的泪水滚落下来,“他的电话打不通,写信也不回。我甚至去过他家,听邻居说他父母移民去了英国,不会再回来了……”“混蛋!那你为什么还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一时情急,嗓门也不由大了起来,“一个人养活孩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别到时候像我……”“不生下来怎么办?”柳眉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控地叫起来,“医生说我身体太弱,子宫壁比常人薄了很多,根本承受不了人流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我去了好多家医院,所有医生说的全都一样……”“怎么会这样?”我茫然地喃喃道。“所以……”柳眉擦擦泪水,“我现在只能生下这个孩子。其实,即使能做手术,我也不忍心打掉他,现在只是没有了选择。”“唉……”我不禁叹了口气,同样都是女人,对待孩子的态度怎么会有这样的天壤之别?“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你妈妈当初丢掉你,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毕竟是她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还是去看看她吧。”柳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居然还不忘劝慰我,真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会去的。”我紧紧捏了捏她瘦削的肩头,“你……多保重。”7“林子,明天给我替个班,我要去医院看个……朋友。”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搭档交待,“如果有柳眉的快递,记得一定要一大早打电话告诉她。”“海哥,每次轮到我送货你都要说这句话,对她可真上心!”林子促狭地挤挤眼,“那个柳眉一定是个大美女吧?”我擂了他一拳,打趣道:“你又不瞎,是不是美女你看不出来?”“我又没见过她。”林子一副委屈模样。“怎么可能没见过?”我白了他一眼,“她每天都在老年公寓那棵梧桐树下等快递。”“哄谁呢?”林子嗤之以鼻,“咱俩是隔天轮班,我可从来没见到那有什么美女。再说了,老年公寓怎么可能有年轻女孩?那儿最年轻的护工也有四十岁,你怕是眼花了吧?”“怎么可能?”我想了想,“也许她不是那里的护工,只是住在附近而已……”“那附近还有一片公墓,难不成她是鬼啊?”林子毫不掩饰地嘲笑我。“别贫了,肯定是你平时没注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睁大眼睛好好瞅着,别再错过了美女。哥先走了!”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刺鼻,总给人带来许多心理上的不适。2102。我踯躅于病房外,透过上方那块小小的玻璃向内望去:不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一个瘦小的身影静静地躺着,若不是插在鼻腔里的氧气不时泛出些气泡证明她的呼吸,简直会令人误以为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这个和死人没有多大区别的女人竟然是我的亲生母亲。生命真是一种奇迹,我这样一米八几的身躯竟然是从她那样瘦弱的身体里孕育出来的,想想实在不可思议。年幼时的我曾那样无助地依恋过她,想念过她,现在她就在面前,却让我觉得陌生而恐惧。推开门,一步步走向她,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幽香,穿过消毒水呛人的幕帘钻入鼻腔,直达心脾。那似乎是童年时常常闻到的气息,又似乎是一直萦绕在记忆中的味道。
我脚下似有千斤重,却固执地随着气息的牵引向她挪动。一步、两步……“小宝……”昏迷中的女人忽地发出梦呓般的呼唤,这微弱的声音唤醒了我心中对她的仇恨:不,我做不到,我还是无法面对这个狠心遗弃我的女人!我扔下迎面进来满脸疑惑的护工,夺门而去。8“海哥,你来啦。朋友的病好些了吗?”一大早,林子便热情地凑了过来。“还好。”我支吾着转移了话题,“怎样,昨天见到柳眉了吧,是不是很漂亮?”“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林子故意作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什么柳眉,什么美女,那棵梧桐树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怎么可能?”我心底有些诧异,“或许她正好回老年公寓干活去了。”“当时快递送完了,我一时好奇就去老年公寓打听,你猜怎么着?”林子压低声音,“老年公寓里根本就没有柳眉这个人!”“胡说!”我忍不住叫起来,“她不是老年公寓的护工怎么会天天到那荒郊野外去?”“海哥,你别激动。”林子鬼鬼祟祟道,“我听公寓的人说,老年公寓原本多是些体弱多病的老人,偏巧那地方又靠近墓地,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阴气特别重,时不时会有鬼影。你见到的柳眉搞不好是个女鬼……”“胡扯!”我忿忿打断他的话,“柳眉绝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是鬼?”林子搔搔脑袋,一脸赧然:“发那么大脾气干嘛?我也只是猜测,好心提醒你而已。”“没凭没据瞎猜什么?就算她真是只鬼,也绝对不会害我。”我不知哪来的火,没好气地训斥起林子。“好好好,算我枉作小人白操心了。”小林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摇摇头走了。远远地,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我的心情也不自禁雀跃起来,这个温婉可人的柳眉总是给我一种难言的亲切感,令我不自觉地信赖她。“你果然在这。”我笑起来。“当然了。”柳眉偏了偏脑袋,“我在等你啊!”“可惜,今天还是没有你的快递。”我故作轻松地将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不过,有你的花。”她发出一声惊喜的轻呼,伸出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那几枝薰衣草:“你从哪里找到的?”“我每天送快递都会路过一片薰衣草地,今天顺手摘几枝送你。”“这颜色真美,我太喜欢了。”“喜欢的话我每天都摘几枝来送你。”“不用了……”柳眉忽地神色黯然,“以后我恐怕不能再过来了。”“为什么?”我有些着急,“你不在这做护工了?还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了问题?”“不是的,我……”柳眉勉强挤出个笑脸,“我会尽量来这里……等你。”“那说好了,不见不散,我会带薰衣草送你的。”不知怎的,我心底忽然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从我生命中消失,令我无比紧张。“放心……我会回来的。”柳眉幽幽应道。柳眉的话给我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手捧薰衣草的她令我心头隐隐感到阵阵虚空与不安。9柳眉食言了。我特意和林子调了班,可她却一连三天都没有出现。手里的薰衣草已经打蔫,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她为什么不来?是因为再也等不到男朋友的快递,还是随男朋友去了英国?我摇着头否定了一个又一个猜想,莫非……我心头一惊:莫非她找私人诊所做流产手术,遇到了意外……我不敢再往下想,匆忙送完快递,便迫不及待冲进老年公寓。柳眉消失了!从护工到院长,竟然没有一个人叫柳眉。我甚至挨着询问了公寓里所有老人的名字,也没有叫柳眉的。柳眉去哪了?她如果不是这里的护工,为什么总是在这出现?难道她所说的一切,包括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谎言?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这对她又什么好处?“你见到的柳眉搞不好是个女鬼……”林子那天的话突地冒了出来,难道自己真的是见鬼了?我打了个激灵,不可能,她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抚过她柔弱的肩头,那种温暖现在还残存在指尖,怎么可能是鬼?我才不信这个邪!柳眉,我一定会找到你,即便你是鬼,我也要找到你问个明白!我一下午都在那附近的公墓里四处寻找,每一块墓碑仔仔细细看过去,没有,没有,没有柳眉……看完最后一块墓碑我不禁舒了口气,瞧瞧,她根本没死,她不是鬼,她一定还活着。想想自己刚才荒唐的举动,我不仅哑然失笑。天已经黑透,墓地透着股阴森的气息,我虽然胆大,此时却也有些心悸。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欲走,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小海,你快去趟医院吧。”母亲的声音十分急切,“你母亲她……去了。”心里似乎被有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一时杵在原地,半响才讷讷应了一声,转身向医院奔去。10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她。她的模样早已被我刻意丢弃在了时光里,如同她当初丢弃我一样干净而决绝。她躺在那里,对我来说如同陌路。岁月在她脸上刻画出了无数痕迹,癌症的疼痛更加重了她的衰老,在一顶红色棉帽遮挡下的这个女人,已经苍老得令我无法辨认。我终于如她所愿,来到她身旁,可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这算是对她抛弃我的惩罚与报复吧!然而我心里却丝毫没有报复过后的快感,反而有些微微发酸,这是为什么?我怎么可能为自己恨了二十年的人难过?“你就是小宝吧?”上次遇到过的护工试探着问。我微微点了点头。“来了就好,柳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护工抹了把眼泪,“这几年一直是我在伺候柳姐,她生病这段日子可是天天念叨你的名字……”“柳姐?”我有些诧异,“她不是叫吴小凡吗?”“那是柳姐嫁人之前的名字。”护工唏嘘着,“柳姐嫁到香港就随了夫家的姓,她说从前有太多烦心事,就干脆把小凡这个名字也改了,叫柳眉。”“什么?”我惊得连连后退,“她叫……柳眉?”“是啊。”护工叹了口气,“依我看这个名字也不好,太柔弱太单薄了,就像她人一样。前几年丈夫死了,她就非要回大陆来找亲生儿子。原本想在城郊的老年公寓一边疗养一边找儿子,结果没多久却被查出患了癌症,就一直在医院做化疗……唉,真是可怜。”“不可能……不可能……”我像是中了魔怔般立在那里:名字和老年公寓也许只是巧合,她怎么可能是那个柳眉呢?我忍不住朝她望去,试图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却只看到一张被病魔折磨得不成形的面孔。“柳姐自打生了这个病,头发都掉光了,样子也变了形。”护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柳姐向来爱美,她说等她死了,一定不要用这几年的照片做遗像。她特意交给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让我用这张做遗像。”护工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你瞧,年轻时的柳姐多漂亮,可惜……”我颤抖着手接过照片,只瞟了一眼便如遭电击:照片上的女子浅笑盈盈,两个可爱的酒窝深陷在颊旁,手上还捧着一束紫色的薰衣草,那不是柳眉又是谁?“柳姐最喜欢薰衣草,她说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而她这一生几乎都是在等待……”护工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到底是她亲生儿子,知道她喜欢什么花。那几枝薰衣草是你送来的吧?她这两天一直紧紧握着,谁都拿不走。”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病床另一边,只见她那只失去生气的右手正紧紧握着几枝带着泥土的薰衣草,那不正是我前几天摘下送给柳眉的吗?“不……不……”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柳姐对你日思夜想,弥留的这十来天里常常叫着你的小名,她若知道你来了,一定很开心……”我俯下身,用颤抖的双手捧起她紧握薰衣草的手,那只手是如此冰凉而熟悉,接触的瞬间竟令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被封存的童年记忆劈头盖脸涌出来,将我整个包围:她曾用这只手在夏天里为我摇过扇子,在跌倒时为我擦过泪水,在台灯下为我缝过衣裳……你就是柳眉,你就是那个天天在梧桐树下等待的柳眉。你居然在昏迷中也没有放弃寻找日夜牵挂的儿子,原来,我在你心底竟然真的如此重要。谢谢你以这样的方式与我相见,你让我懂得了一个女人的痛苦,一个母亲的无奈。我全都明白了,全都理解了,我愿意原谅你对我做的一切,可惜却太迟了。“妈妈……”我无力地跪倒在她的床边,泪水滚滚而下,这声在我心底埋藏多年,却又渴盼已久的呼唤,我想你一定会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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