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姬每张照片都诞生两次。第一次，按下快门的时刻；第二次，我看到他们意义的时刻。
上海，2020
庸常现实中的裂缝
盯着一个字看，看久了，就不认得了。
盯着照片看，照片也会瓦解。照片中的现实切片，看久了，感到陌生，再看，直到看到另外一种的东西。
一面墙，一个桶，一块石头……都有可能蕴藏着这样特殊的入口。
至于，特殊性这件事情。
被我选择出来的，都是特殊的。
没有一面普遍意义的墙，也没有一张普遍意义的脸。
凝聚的目光开凿了新的入口。
入口通往怎样的王国，就更不得而知了。
而当我观看，一切事物就在我眼中诞生。
盯着看
专注力始终是最重要的问题。
专注于一处，忽视了其他。某一时刻，眼前的对象变成了格外特别的一个，甚至是不同的，另外的一个。
被盯着的对象开始自行生产意义。
与其说，是我识别出了意义，不如说一些内容自行流淌出来。
阿多诺说：“倘若思想真正地臣服于物体，倘若它的专注力在物体身上，而不是物体的属类上，那么那个物体就会在沉思的双目之下开口说话。”
按快门之时，照片很少开口说话。而当我选择照片，盯着看，再多看一次，某时某刻，图像也许会讲一个新故事。
照片中引人注目的部分，不见得是当初我按下快门的理由。通过再次观看，照片有可能开口说话，却并不必然。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些图像多数时候沉默着，也只在一个特别的时间，才开口说话。
吹进照片的风
新泽西，2011
这张照片拍摄于2011年10月25日。记得那天我站在新泽西这边，可以看到另一边的纽约。
前几天，时隔九年之后，我听到一首吉他的爵士乐曲，音乐里的微风，也吹到了照片里。
这就是“黄昏的风”。音乐让我再次认真看这张图片。
我把照片稍微收拾了一下，它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存在的理由。
数码照片好歹有个日期，以及地点定位。
在胶片的年代，如果不做笔记，信息根本是模糊的。只能推测，猜测。
久了，一张照片就真的变成了孤立的存在。独立于时空。
对于快照来说，拍摄者不可能有充分的时间多看两眼。
按下快门之后，就连按快门的理由都忘了。大概只剩下一点痕迹。
唯一能肯定的，这是我拍摄的。是我直觉的选择。不过说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了。谁拍的，又有什么要紧呢？更重要的，是某天认出意义的人。
隔了若干月，若干年。再看到以前的照片，经常感到惊讶。
好处是，陌生的感受，带来了对照片的全新审视。
以前不知道怎么处理、安置他们。
在后来的某一刻，我知道一些图像意味着什么。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意味着一些很特别的事情。
发酵的快照
安塞尔姆·基弗：绘画与摄影很不相同，拍照只用一瞬间，拍下来的图像只是这一个瞬间，而别无他物，但是绘画则有很多层内涵，不只是一个瞬间，不只是一年，超脱于人类的时间概念之外，代表着更加丰富的涵义。
绘画（由于创作过程的时间性）拥有很多层次。而摄影只拥有脆弱的一层——这是个弱点，却也是它最大的特色。摄影的精彩之处体现为快照的“快”。
瞬间动作，机械自动，不加考虑。快照完成的时刻，动作超越理性，让拍摄之恶，跳过自我审查和精心算计。
快照拍摄一些东西完全是直觉使然。行动快于思考。
无数快照留存在档案之中。如何定义他们，如何判断他们？这个过程又要仰仗理性。后来的判断，依赖于新的上下文。也跟观看的顺序、方式、角度有关。
把一张图片放在怎样的序列中，它就有怎样的意义。如果有一点创意的话，那么，创意制造新的连接。
忽然之间图像有了新意味，换句话说：图片与其他图片或与另一种时空，发现了新的关联。
两张照片的关联
两张照片组成一副对联，或影像的俳句。
每组照片的时间、地点存在差异，但意象相互勾连。一组照片互为上下文，互为证据，互为陷阱，形成蒙太奇效果。
图像发出声音，寻找同伴，最终拼合在一起。
我挖掘硬盘上的拼图残片，组成一套。我不断寻找新线索，也是对昨日之我的“考古再发现”。
两张照片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发生了共振。
乐趣并非来自拍摄他们的冲动，或者智力优越感。某个机遇，让我同时认识到他们。
对于这个项目，我更有信心了。当我看到这两张照片，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走到那么远，去那些地方，我是去发现一句诗的结尾。
自由
以赛亚柏林引用约瑟夫·巴特勒的一句话让人着迷：“万物有本然，终不为他者。”
浪漫主义的归宿是自由。
正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出门探索万物，也是探索自我。
而回到书桌，一张图片或一句话，也是自我的延伸。
一张图，是一口井，是万物的象征入口。一滴水，也可能是荒漠甘泉。
“万物有本然”，这中间的本然，并非处于完成的状态，他们是未完成的。图片、文字、物象……持续长出新的枝条，喷出新的水，向着虚空，证明自己的意义。
有其本然，不为他者，却在为我诞生。
北京，2019
诞生
最终，一些照片重新诞生了。
我关心的不是物质的诞生，也不是艺术的诞生，而是图像之于我的诞生。
声音，光，味道，事情，人，留下的痕迹。难得的是第二次，第三次见识他们。
他们运行，并确立了彼此的引力关系。有个独一无二的时刻，以我的视角，将世界关联在一起。在天幕上，显现出一个星座。
影像重新浮出水面。
重要的并不是他们有多美，或者多丑，而是旧日积累的痕迹，给存在输入持久的信心。
若干无意义的时刻，落在庞大的意义之网，找到了位置。
句子和图像找到位置，也许还需要时间，也许再过十秒，也许再过十天，十年。
过不了多久，我见识的一切，包括我在内，都将不复存在。
而此刻，我与物象和词语，共存于某个跳动的秩序之中，相互见证着彼此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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